大唐豪侠: 肝胆
其时正是盛夏,黄昏时候有风,倒也清爽凉快。雨季过后,河面宽阔,“两涘渚涯之间,不辨牛马”,有些《庄子》里秋水的味道。这时候,河沿远远过来两个稀疏的人影,一高一低,还有一匹白马。高的牵着马儿,低的便倒坐在马背上。河水泛着粼粼波光,两人一马在芦苇丛中安静地趟过。马蹄声渐行渐近,人影也 其时正是盛夏,黄昏时候有风,倒也清爽凉快。雨季过后,河面宽阔,“两涘渚涯之间,不辨牛马”,有些《庄子》里秋水的味道。 这时候,河沿远远过来两个稀疏的人影,一高一低,还有一匹白马。高的牵着马儿,低的便倒坐在马背上。河水泛着粼粼波光,两人一马在芦苇丛中安静地趟过。马蹄声渐行渐近,人影也渐渐明朗起来:高者乃是一个年方弱冠的少年,剑眉星目,身段颀长,着白衣,挽着缰绳,腰中别着一个不大的酒坛;矮者却是一个看起来只有六七岁的小姑娘,抱着一柄比她身量还要高的长剑,倒跨在马鞍上,望着身后的斜阳。 师父,我们这是要到哪儿去? 恶人谷。少年头也不回,淡淡回答。 恶人谷?好奇怪的名字。去那儿干嘛? 寻一位故友。 他对你很重要? 青梅竹马,两小无猜。少年的声音依旧波澜不惊。 噢,那就是师娘了。 不是。少年突然停住,马也随即停住。 噢,那就是了。女孩没有转身,只是把抱着的剑往怀里紧了紧。 是,我们还准备在恶人谷先成亲,再生娃娃,然后把你给卖了。少年猛然凌空跃起,一个倒翻身,落在马身后,笑盈盈地盯着女孩,忽一扬手拍向**股。 远远只传来一阵清脆的喊声,我可是你唯一的传人啊。 啊——啊——啊—— 河水依旧静静流淌。 许多年前我四处流浪,经过石铁镇的时候,那里仍旧是一片废墟,只有县衙门前的**破败的石狮子呲牙笑我。我想我和它确没有什么区别,一样的潦倒。其他地方,河床干涸,有土的地方都生满了杂草和艾蒿。没有人烟。兔子倒是很多。 那时我也不免像怀古伤春的古人一样,对着一轮孤月佯做沉思,然后大模大样长叹一句斗转星移沧海桑田。 那时我便怀疑,我师父的师父的师父告诉我的那个大名鼎鼎的铁恨铁捕头,他是不是曾经在这里生活过。没有墓碑,没有坟头,只有残垣断壁,关于他的一切一切,都只存在着他们口耳相传的叙述中。我甚至故作聪明的想,他是不是和我一样,在夜晚的时候也曾对着一轮孤月沉思,然后意味深长的长叹一句斗转星移沧海桑田。 我想我大概是对的。槐花在夜里落下,第二天早上地上落满厚厚一层,看起来像下过雪。我走的时候,便踩着雪。 师父,说说江湖往事呗。 入夜后满天星斗,老马在河边踱步啃草,师徒俩升起了篝火。女孩坐在火边,依旧把长剑紧紧抱在怀里。 哦?你想听多久的?十年、五十年还是一百年前的? 我想想。女孩歪着头,像是在思考。 少年往火堆里添了几根柴。 捡个一百年的来听听。 你胃口还不小。 那是。师父常说酒越陈越香,我想这故事么,也应该是越久远越动听吧。女孩拾起一颗小石子扔向宽广的河面,不知惊起了什么鸟儿,在黑暗中扑愣愣飞走。 石铁镇是一个很繁华的城镇,因为盛产铁矿,也因为靠着运河、交通便利。于是南来北往的客商就多,也就渐渐发达了起来。镇上就两大姓,城南的石姓和城北的铁姓;两座大矿山,南山和北山;两个老营生,石匠和铁匠。铁恨是镇上唯一的捕头,最近镇上很平静,所以守着妻子,倒也落得清闲。 噩耗是在一天半夜传来的,铁恨赶到的时候,城南和城北已经在镇中的运河桥上打了起来。灯笼和火把把天空照得如同白昼,桥上桥下隐约躺着几具尸体,皆已面目全非。铁恨带着两个捕快冲入人群,还没来得及喊出声,就被人群淹没。其实喊也没用,两边都杀红了眼,铁恨好容易逃出来,握刀的右手却一直发抖,一边是妻子父兄,一边是自家兄弟,刀又该如何出鞘? 不得已,铁捕头自己和手下分头去找来两姓族长,到黎明时分方才平息了这场争斗。只可惜,死去的人是再也不能回来的了。天明时分,铁恨多带了两个人,好说歹说才把几个参与此事的请进县衙,可笑的是两方根本不知道为什么打了起来。一直审到黄昏,铁恨摆摆手让他们回去,瘫坐在椅子上。 县令大人危坐在秦镜高悬下,冷静地盯着铁恨:“我提醒过你,该来的始终要来。你肯放过那个人,但并不代表他会领你的情。仇恨有时候会蒙蔽一个人的双眼。” “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,我不相信他会再次对自己的亲人下此毒手。”铁恨反驳道,可是声音明显没有底气。 “城南和城北素有矛盾,石家人说铁家人挖他们的南山,铁家人说石家人挖他们的北山,这些话自我在任他们就开始说与我听,我想你也早就听厌烦了吧?”县令似笑非笑地看了看两方的口供。 “我很早就烦了。”刷的一声,刀出鞘一寸,刷的一声,又被人送了回去。 “我安排的探子回报我,昨天傍晚有人谣传南山挖出了黄金,晚上偷偷摸去了几个铁家的人,被人打得要死抬了回来。我想他们——”县令突然停了下来,意味深长地看了铁恨一眼,“你们大概就是因为这件事才起的冲突。” 铁恨没有说话。县令既不姓石,也不姓铁。 “我还知道,昨天夜里,第一个出手杀人的,正是石缺。” 铁恨扭过头,突然大踏步朝门外走去。“我去把他抓回来。” “但愿你能把他抓回来。”县令头也不抬。 天色突然就变了,铁恨抬头又低头,勒紧马缰绳顿了顿,又朝南行去。听人说石缺逃离的正是这个方向。暗云密布,马蹄响了数声,雨点便纷纷砸下来。铁恨望了望不远处的大河,依然向前方行去。 石铁镇的大雨下来三天三夜,没有停歇。第四天清晨,铁恨终于在千里之外的一个小茶寮外发现了石缺的马,他松了一口气,下马进去要了一杯茶。四下扫视了几眼,并没有发现那个身影。 “店家,你知道这匹马的主人哪里去了吗?他有没有在这里喝过茶?”铁恨坐下,解下腰刀。 “您说这匹马,七天前就在这里了,一个年纪和你差不多大的大爷给了我一锭银子,让我照料它几日,还说要栓在显眼的地方。”店家给铁恨斟了一碗茶,笑盈盈看着他。 铁恨心里一个咯噔,端起茶碗,某游戏:“他还说什么了?” “他还说如果有一个捕快模样的人问起,就说这匹马是特意给他准备的,八条腿总比四条腿跑得快。” 铁恨猛然抓起刀,大步跨上马,狠狠抽了两鞭子,头也不回。 千里之外的石铁镇,大雨依旧倾盆。 师父,你昨晚冷不冷啊? 为师肺腑皆热血,区区寒气,未能奈何。少年仰面灌了两口酒,又抽出长剑挽了两个剑花,颇有些大醉的味道。彼时朝阳初升,安静的河面上泛起了蒙蒙的雾气,露水尚重,少年的下摆已然浸了不少水渍。 那是我的剑!坐在马背上的女孩怒目圆睁,显然愤愤不平。 胡说,这是我派的镇派之剑,理当由为师掌管。 昨日月黑风高,你果然对我下了毒手,然后偷走了我的宝剑。 我只是不告而取。 那就先放你那里吧,反正你总会比我先去见佛祖,宝剑早晚是我的。女孩跳下马,几步走到少年身旁。 你倒挺大方,为师小瞧你了。 铁恨是好人吗? 是。 那石缺呢,是坏人吧? 应该是。 那好人抓到坏人了吗? 你想知道? 那当然了。 上马,我们先找个地方打尖,饿了就没力气讲下回了。少年把女孩抱上马,自己也跃上马背,一抖缰绳,向着遥远的北方奔去。 无论在什么时候,客栈总是最热闹的地方。过了这条河不远便是一家简陋的客栈,少年挽着徒弟,踏了进去,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。桌椅很干净,小二来奉茶,徒弟便不客气的要了一尾大鱼。 我爹说了,临江靠海要吃鱼。 那你爹有没有说,江湖险恶,像你这样的小小姑娘,值不少银子。 多少?西瓜这么多还是南瓜这么多?女孩气鼓鼓地比划了一个圆圈。 小拇指这么多吧。 那他们岂不是赔了?我爹只告诉我,跟着师父,有肉吃。 灌满了酒,少年把酒坛拍了拍,又系在腰间。窗外树叶丰茂,人影飒沓,凉风习习,确是一个清爽的下午。风很大,江上的帆都鼓了起来。不知为什么,在这一刻他就突然想起了一些叫做离别的情绪。少年牵起嘴角自嘲地笑了笑,却说,徒弟,我们继续那个故事吧。 铁恨住马河外,手心攥得发疼,心里叹息还是晚来一步。暴涨的河水阻断了进城的道路,而大雨依旧肆意倾泻。有时候晚一步就是晚一生。心急如焚可又什么做不了,等了半晌终于看到河面上飘来了一只小船,载着一老一少。 他们也看到了铁恨,好不容易划了过来。雨点噼里啪啦砸在三人身上脸上。 “石铁镇,毁了。”老人携孙儿上岸,举步便走,看都没看铁恨一眼。 “告诉我,究竟发生了什么?!”铁恨一个跃步,拦在老者面前。 雨水顺着头发顺着脸流下来,发抖的声音混着发抖的风,已是暗暗的嘶哑。 “石缺杀铁家七口人,城南城北又打了起来。三天前大河决堤,淹了城。”老叟猛然回头,对着铁恨啪就是一巴掌。 雨恰恰就停了下来,铁恨不自主地倒退一步。 “爹!” “你还有脸叫我爹!我没有你这个儿子!”老叟抱起孙儿,决然前行。 “我只救下了你儿子。大河决堤的时候,城南城北还在混斗,逃出来的人,恐怕是寥寥无几。事是他挑起的,人也是他杀的,我亲眼所见。你去查,你去查!你要是个有血性的,就把石缺给我抓回来,断头于菜市口!”远远地只传来这几句话。 洪水散去后,连尸体都找不到,处处都是残垣淤泥,举目皆是悲凉之意。铁恨拿着唯一能证明自己身份的令牌到刑部报到时,才知道暴乱的时候县令飞鸽传书奏明案由,兵部曾派兵马过来,可惜亦被河水阻隔,几百军马恹恹而返。 “三年前,石缺重伤数人,听闻是你从轻责罚,可有此事?”总捕头翻着卷宗,厉声某游戏。 “是。”铁恨携刀而立,心中却极是悲痛。 “你可了解此人心性?你又可知数年来他一直在南北二姓之间搬弄是非激化矛盾?” “知。”铁恨按着腰间,脑海和血管中也似塞满了淤泥,死气沉沉。 “要兵部出动军马,你可知那是多大的暴动?一千多人都成了魔鬼,昔日手无寸铁的亲人朋友自相残杀,为了可笑的蜗角之利,挑起争端的人却坐在阴暗的角落笑得开怀。就因为他曾与你交善,你就徇私枉法放过此人!好一场大水,浇了这一切倒真干净!”总捕头拍案而起,直视铁恨。 铁恨直挺挺站在那里,似是什么声音都没听见。 “你虽不杀伯仁,伯仁却因你而死。你知道该怎么做。”总捕头复又坐下,缓缓说道。 “是。”铁恨木木地转身。 “把卷宗拿着。” 铁恨回过头来,茫然接过总捕头递来的卷宗,“石缺”两个字赫然映在他眼里,胸中顷刻便翻江倒海。 “错一时,错一生。你若找不到他,我赠你之刀当仍锋利,尚可自决。”总捕头的声音从背后冷冷传来。铁恨顿了顿,握刀的右手紧了紧刀鞘,几步便离开门外。 雨停之后便是朗朗清空,即使在夜里也是如此。一轮圆月,数点星星。没有风,也没有酒。铁恨孤坐在摔倒的石狮子上,右手掌紧紧握着刀刃,血一滴滴沿着手臂淌下。这是再次回石铁镇的第三个夜,马嘶如哭。 铁恨一昂头,还刀入鞘,翻身上马,绝尘而去。 鱼好不好吃? 鱼我所爱也,熊掌亦我所爱也。 吃饱当喝酒,喝酒须醉倒。 师父,我们要翻山了么?女孩躺在马背上,手里捉着一根鱼骨,优哉游哉剔牙。 然也,此后数百里,当无客栈,皆为山路也。少年跟在马后,斜背长剑,手中挥舞着新折的柳枝。山路崎岖,所以两人一马行走很是缓慢。 也好,翻山能舒筋活络,强身健体。 你又知道了。长路漫漫,为师教你本派剑诀,聊以解闷。 哎,可怜的铁捕头,手掌不知割坏了没? 拔剑向天,鬼神惊惧。 哎,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抓到那个大坏蛋? 冥思坐忘,无垢无伤。 天网恢恢,当疏而不漏。恩,就是这样。 凭虚御风,飘渺纵横。少年猛一抖缰绳,马儿顿时止步,颠下了仰头思考的徒弟。 让你不尊重为师。少年面色凝重。 吃饱当喝酒,喝酒当醉倒。女孩起身拍了拍尘土,又跃上马。 你不说我倒忘了。少年解下酒坛,极为得意地灌了一口。 天色渐渐转暗,师徒两人兴致极好,没有休息,驱着马儿继续往北。山上林子算不上茂密,因而有星光撒下,少年和徒弟便借着星光继续赶路。 师父,铁捕头从此就开始抓坏蛋了么? 是,可惜在第一个十年,连他的影子都没见着。 十年?女孩掰着手指头瞅了瞅。那当是很久了。 少年没有说话,抬起手轻轻拍了**鼻子。 噢,那会像我们一样翻山涉河,睡沙滩睡草地数星星么? 数不数星星我可不知道,有时候会挨饿受冻,可不像我们这么悠闲。 恩,因为他是一个人,而我们是两个人。 找地方睡觉,为师困了。 哼。 捕头找了很久,但是没有多少有用的讯息,因为没有人知道石铁镇幸存的人身在何方。他也不想去找他们,无论是再次揭开他们痛苦的回忆还是面对他们的责问,于他而言,都是难以承受之重。唯一确信的是,石缺还活着,这是他父亲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。 唯一陪伴他的,只有那匹老马。 听人说石缺在京城,他便赶往京城,有人说在沙漠见过石缺,他便赶往西域,可惜此次都是空手而返。洛阳,成都,扬州……他也记不得自己曾经去过多少城市,进过多少次不同的衙门。 手掌又割裂了多少次,血凝了多少次。 十年之后,他终于在一次寻找的途中得到确切的消息,石缺躲在恶人谷。 那时铁恨正在一个小酒馆里。他解下背上的包袱,抖落掉数日奔忙的灰尘,把写着“石缺”的卷宗折叠好,塞进去,又系上。灌下一碗酒,排出几枚铜钱,抓起腰刀便上马奔向极北之地的恶人谷。 店家抬头看了看,收好铜钱,又摇了摇头。 昆仑山上白雪皑皑,很多地方都是千年不化的寒冰。铁恨下马立在恶人谷大门的时候,已是第十日正午。 “江南道石铁镇捕头铁恨,前来拜山,万望谷主一见。”铁恨抱拳站在谷口,嘶声喊道。 “**的人,我们谷主一概不见。”守门的人眼皮都没抬,神态甚是傲慢。 铁恨也不答话,径直往谷中走去,两人要拦,只一瞬的功夫铁恨便从两人中间擦身而过。两把刚抽出的剑皆沿着剑柄往下一寸处断裂,而铁恨的手兀自按在刀鞘上。一人心道好快的刀,一人暗想好凌厉的力道。 “十年来,我第一次拔刀。不想却是在这里。”北风呼啸,铁捕头停在漫天的风雪中,用极冷的声音说道。“告诉你们谷主,霸刀铁恨来此寻一位故人。” 说话间他已走出数丈,两人忙不迭接过铁恨的马,并放出焰火知会谷中。 “我来寻一位叫石缺的故人。”铁恨站在大厅中,右手习惯性地握着刀。 “听得江湖传闻铁捕头追捕此人已逾十年,不知此人所犯何事?”答话的却是恶人谷光明左使曾不善。 “****,无可饶恕。” “不才却耳闻江湖中人说,伯仁因你而死。”曾不善步步紧逼。 “伯仁因我而死,故人杀伯仁而逃。” “恶人谷里皆是故人,你要不要把我们都抓回去?”曾不善扬眉大笑,大厅里顿时笑声大作。 外面风声正紧。铁恨突然握紧右手,像是要拔刀,大厅里顿时一片寂静。他却突然松开手,扬起手掸了掸背上的雪花。铁恨笑了笑,没有答话。 曾不善不由得傲慢了起来,笑着问:“如果我不放人呢?”铁恨上前一步,但两人相隔仍三丈有余。 话音未落,其头颅已然塌落,两眼满是不相信的神色。铁恨早已站在光明左使的身前,仍是右手握刀的姿势,仿佛刀从来没有出鞘。“十年来,我第二次拔刀。没有如果。”铁恨转身盯着众人,状若疯魔。 举座皆惊,一片死寂。 “三个月前,石缺叛逃了恶人谷,我们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。倒是知道他逃命和潜藏的功夫极好,派出去追杀的人不是没了音讯,就是缺胳膊掉腿回来,所以我们索性就由他去了。”光明右使赵行恶颤抖着声音回答。 “我该不该相信你?”铁恨冷声诘问。 “谷主尚在闭关,谷里的事务系数交与我和左使曾兄。但石缺叛逃这事大家都知道,您若不信,我也只好死在尊驾第三刀下。”赵行恶唯唯诺诺应声,已是一脸哭相。 底下众人忙不迭点头。 又是晚来一步么?铁恨叹口气,举步离开大厅,意态甚是萧索。 “啊——啊——啊——”雪花飞舞,有顷山川复又沉寂。 师父,我们走到哪里了?好热啊。 不远就是龙门戈壁了,这里沙子多,当然会热了。少年把酒坛捉在手中,使劲摇了摇,颓然垂首。 哈哈,没酒了吧。女孩趴在马背上,幸灾乐祸地笑道。 少年眨了眨眼睛,有意把酒坛举得老高,昂头满满灌了一口,又擦了擦嘴角的酒渍。 你这个骗子。 你要不要来一口?少年摇晃着酒坛。 不要,你还是骗师娘喝好了。 骗师娘喝有什么好处呢?少年故意趔趄着行走,似是酩酊大醉。 我爹说,当年他骗我娘喝了一壶酒,就把我这个小妖精给生出来了。女孩揽着缰绳,一本正经。 我呸。少年把刚入口的一捧酒水悉数喷了出来。 童言无忌,童言无忌。少年把酒坛系在腰间,翻身上马。 好冷啊。 恩,好冷啊。 好大的月亮。 恩,好大的月亮。 好多小石头啊。 恩,好多小石头。 我好傻。 恩,我好傻。 少年抬头,看见女孩坐在一旁不住地笑,也不禁莞尔。 这里找不到树枝,你裹着毯子躺在马肚子下,不要凉了。 那师父你呢。 为师要打坐,与万物交流,倾听天籁。 哼,继续讲故事,我要睡觉。 此后又是漫长的寻找,如同十年之前,只不过是重新开始。铁恨不知道腰刀有没有生锈,因为已经太久没有拔出来过。以前倒是时常拂拭,清早和黄昏就在门口的槐树下练刀,妻子会过来给他擦汗。 十年之中,他从未回过石铁镇,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忘了那个地方。 甚至觉得忘了自己。 十一年,闻石缺逸往山西,去,无果。 十三年,闻在君山水寨,去,无果。 十七年,闻在扶桑,渡海,三月而返,无果。 二十一年,闻在南诏,去,无音讯,重伤,数月乃愈。生白发。 …… 伤愈后,京城传来刑部总捕头故去的消息,铁恨终于支撑不住,放声大哭,悲不可抑。春暖花开之后,他提刀到刑部办理交接。 他一如既往带刀入室,没有等太久,新任的总捕头便过来见他。 总捕头很年轻,看到铁恨,示意他坐下:“铁老也一把年纪了,坐着说话吧。”铁恨坐下,恍然回到了多少年前,昔日的话又重在耳边回响——你若找不到他,我赠你之刀当仍锋利,尚可自决——字字锥心。他不由自主又站了起来。 “坐吧,当年之事我也略有耳闻,卷宗留底我也俱都看过。”总捕头顿了顿,又说,“刀你留下,不管你是否要卸任。” 铁恨复又坐下,依然没有答话。 “我们找到了令郎,只是令尊已经在几年前过世。”总捕头不知翻着什么东西,坐在案后没有抬头,“你要不要去见见他?” “不必了。”铁恨看着门的方向。 总捕头停下,叹口气:“之前我找人给你画了一张你儿子的画像,可惜找不到了。” 铁恨站了起来,看着门外。“找不到也好,我大概也忘了我曾经还有一个儿子。”铁恨牵起嘴角笑了笑,“我这一把老骨头,不知道朝上还用不用得着。” “铁老不必谦虚,当年你孤身力闯恶人谷,一刀斩杀光明左使,挫尽光明右使锐气,在江湖上也是一时佳话。” 其时已是黄昏,铁恨突然想起好多年前,自己也是站在这里,也许是偏左一点,也许是偏右一点。从这里距大门只有九步,他却走了二十一年。那时也是黄昏,他挺直着腰背走了进来,又挺着腰背走了出去,整整十八步,每一步都沉着有力。确实是老了吗? 确实是老了吧。 总捕头也不再说话,沉静了许久。 “二十一年前的命案和大水,石铁镇死去的和失踪的共有一千二百三十八人,逃出来的仅有五十二人。”总捕头望着铁恨的背,打破了沉静。 “我知道。”铁恨往前踏出一步。 “他们要一个答复。” “我知道。”铁恨捉刀,又踏出一步。 “他说,我们都老了,请你忘了最后一句话。” “我会把石缺缉拿归案。只要我活着。”铁恨头也没回,大步离开。 所以说,他还是在抓,他还是在逃。 你要听出点别的东西才对。少年把酒坛捉在手中,使劲摇了摇,颓然垂首。 这次是真没酒了吧?女孩颤颤巍巍立在马背上,伸了个懒腰。 没了。少年提起酒坛,抡了个圈,扔到了不知什么地方。 扔了干嘛? 心中有酒,则无处不醉。 师父您老人家终于觉悟了,那么大个酒坛别在腰间,我看也是丑死了,和你白衣胜雪的气质一点都不般配。 看来你很欣赏为师。 我只是欣赏那拉风的白衣而已。女孩坐了下来,摊开双手。 孽徒啊孽徒。 绿色渐渐从他们身后消逝,天愈来愈矮,也愈来愈冷。两人寻得一个客栈,备齐了干粮草料,给马儿四蹄裹上了厚厚的棉布。当然,他们也穿上了毛皮大衣。 过了昆仑山,前面就是恶人谷了。少年依旧牵着马走在前面,女孩却匍在马背睡得酣甜。风雪正盛,少年拉下帽子只露出眼睛,朝着不远的北方继续前行。 又是很久之后,边塞那边有了战事,**和羌戎开始了连年的拉锯战,凉州数失数得。连年寻石缺不得,铁恨也渐渐力不从心,听闻凉州吃紧,刀兵又起,铁恨心里一热,就孤身赶往边塞。舍身报国倒说不上,只是想瞧瞧勇猛善战的羌人到底是何模样。 七月到了胡地,这里已是一片肃杀之意,牧草开始枯黄,河水也渐渐干涸。只有被踩得七零八落的草根证明这里曾经有军队经过,也许曾经血流成河。 是夜,铁恨一路向北,千辛万苦才顺着火光找到一盏帐篷,旁边是河,不过水流刚没住脚踝。帐篷边支着铁锅,几个大兵围坐在那里,有说有笑。 铁恨过去坐下与他们攀谈,才知都是重伤员,跟不上三军,落在了这里。看到故乡来人,不免涕泪交零。三巡酒过,众人都有些耳花眼热,便天南海北地闲谈起来。 一士兵说自己是火头兵,可惜仗打得激烈,自己因此就糟了秧。有一个却是将军的侍卫,听得铁恨江南口音,便说大将军也是江南人,也是华发苍颜。 铁恨心中突然刺进了一道光。 “嘿嘿,咱们大将军,年轻时候可不是个善茬,听说还在恶人谷呆过。”侍卫喝了一杯马奶,气势很足。 “我也听说了,武艺精湛,行军布阵也很有一套,羌蛮子那边都骂他老狐狸来着,哈哈。”说话的是另一人,一个个头不高的小兵,折断了左臂,偏要在那里摇头晃脑。 “那是那是,要不蛮子怎么会节节败退,我们又得了凉州呢?”有人附和。 铁恨抿了一口酒,突然发话:“老朽很是好奇,你们这位大将军,年轻时候都做过什么,我年轻的时候可是个捕头。” “石铁镇惨案听过吧?你要是捕头,当有耳闻。三十多年前的案子,镇里内乱,大水淹死了一千多人,将军说他当时年少气盛,打斗里杀了几个人。”侍卫故意压低了声音,凑到了铁恨耳边。“这些还是他喝醉了我偷听来的,绝对机密。” “得了吧,你都给大家说了多少遍了,还机密?”众人起哄。 铁恨没有发抖,心却抖得厉害。他盯着侍卫的眼睛,轻轻某游戏:“你们将军现在在凉州吗?” “三天前打了胜仗,当是回凉州庆功去了。”矮个子干脆地回答,“怎么,你要找我们大将军?” “我这把老骨头了,想去军中当个烧火的,混口饭吃。”铁恨轻轻地笑。 “哎,我说也是,老人家也不该老在外面漂着,当个火头兵,确实饿不着。” 铁恨走开几步,拍了拍身旁的老马,心中一时百感交集,却没有了当初的翻江倒海。他举头望了望天空,呆了一会。 “天空很美。”铁恨突然间朗声大笑起来。众人抬头看见星星连成一片,面面相觑。 “这匹马跑不动了,送给诸位吃吧,养养伤,也算是我们有缘一面。” “多谢老人家。” 刀还在吧?铁恨拍了拍腰间,眼睛变得锐利,踏着大步走了数丈,长啸一声,朝着凉州的地方,毅然跑了起来。 所以呢? 所以什么?少年诧声某游戏。风雪皆住,朝阳挂在冰川之上,很矮很矮。 所以好人最后还是抓着了坏蛋。女孩故意把积雪踩得吱吱作响,脸蛋却冻得通红。 师父,恶人谷快到了吧? 你怎么知道? 因为师父左手边有块大石头,上面写着三个大字,恶人谷。 一块大石栽在两人附近,虽然有雪覆盖,依然能看见大致的轮廓,确是恶人谷没错。少年携马停下,女孩也停下,伸了伸懒腰。 徒弟,阳光甚好,你在此地等我吧,我去去就回。 去去就回,生个小妖精有这么快吗?女孩朝着大石踢了两脚,显然很是不满。 片刻间便在大石旁升了一堆火,少年在火堆旁铺了一层树枝,又铺上毛毯,弯腰试了试温度,又解下自己的貂皮大衣铺了上去。 你坐在这里,最多一炷香时间。 我要跟着师父嘛。女孩开始撒娇。 不听话。少年似是生气地盯着女孩。 好吧,不过你要快点回来。 少年在马鞍下找到一个水囊,系在腰间,整了整鞋子。 记得暗号吧? 恩,三长两短。女孩抱膝坐在那里,恹恹答道。 马也留给你。少年转身离开,一路传来口哨,三长两短。 你个没良心的,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,要是有个人过来丢给我指甲盖那么大一坨银子,我立马跟他跑。女孩站起来,朝着少年离开的方向大声喊道。 我巴不得有人把你骗走,你个鬼灵精。远远地传来少年的声音。 女孩甜甜地笑了笑,复又坐下。 铁恨踏步走进中军帐,背后跟着一群持铁戈的士兵,但右手稳稳地握在刀鞘上,肩背挺直。三丈开外,面北朝南,坐着一人,铁甲覆身。 没有人敢前进一步。帐中似在商讨军情,看到走进来这么一个背着包裹挂着腰刀的老人,皆是错愕。帅案后之人抬起头,心中却猛然一惊。 “李将军?赵将军?还是石将军?”一样的白发苍然,铁恨目射寒光,冷冷说道。 帐中早有一人站了起来,大骂了一句放肆。将军挥了挥手,示意他坐下。 “将军可记得铁某否?”铁恨上前一步,却似没有动过。 “三十六载,白发横生。你最终,还是来了。”石缺坐在那里,一动不动。 “是啊,你我皆逾古稀,岁月何曾饶人。”铁恨吸了一口气,声音极轻极轻,却又极重极重。 两个人就这么对视着,中间似隔着千千万万条大河,深不可测。凉州的早晨冷得可怕,有水的地方都结了冰,铁恨的靴子上满是冰块,稀稀疏疏掉了一路。没有风,阳光也洒不进来,空气沉寂得可怕。 他又想起了石铁镇很老很老的槐树,在午后在夜晚,可以让多少路上都落满雪白。石桥上都生满了油油的青苔,打铁的小伙子汗流浃背,双颊通红,也有娇俏的女子撑伞立在船上,会哼一曲再哼一曲。锤子偏偏就落在他的心上,烫得发疼疼得发烫,不知闪躲也不会闪躲,一个孔又一个孔,冒着烟冒着火,最后血肉模糊。 铁恨突然就动了,反手拔出了刀,一束寒光闪过,人已跃至案前。“劫齐!”刀似未动,帅案从中间裂未两半,铁恨再进一步,白刃距石缺颈项不过两寸。“啪”的一声,刀刃落在另一把刀上,却是石缺退后站起,一样的右手握刀,格在胸前。同样的姿势,同样的力道。“曹沫执匕首劫齐桓公,可惜我不是齐桓公,你也未必是曹沫!”石缺手上发力,冷声说道。 左右愣了一下,便有两员虎将拔刀向前,朝着铁恨背后大力砍去。铁恨冷哼一声,侧身让过,两柄大刀相继落在两人交叉的刀刃上,齐齐断作四截。“告诉你的部下,谁敢再上前一步,中军帐势必血流成河!”铁恨沉声而语,顺势抽出左掌,击向石缺右肩,铁恨伸掌迎上,两人俱退三步。 “都退下!”石缺喝道,没有人再敢上前。可是帐外已经集结了不少弓箭手,箭拔弩张,齐刷刷站了三排,箭锋所指,皆是铁恨。 “擘鱼!”铁恨躬身,反手挥刀,复又跟进数步,一团白光劈向石缺双眼。石缺同样躬身反手挥刀,两把刀又劈在一起。“专诸擘鱼,因以匕首刺王僚。”石缺轻笑着说,“刺客遗篇,你我皆会,当年你败不了我,我也胜不了你,现在亦是如此。” 铁恨昂首又退,石光电火间把腰刀交与左手,右脚跟上一步落下,刺往石缺喉咙。“吞炭!”铁恨暴喝一声,七寸长的刀刃却抵在石缺之刀的刀柄上,不能前进半寸。 帐外的人早已心惊胆颤,刺客三式,式式取人要害,皆是必死杀招。弓箭手依然满弓直指铁恨,阳光慢慢洒了进来,依旧很冷,可许多人的额头都沁出了细密的汗珠。 两个人就那样僵持着,谁都没有动,帐中之人或坐或立,鸦雀无声。 铁恨忽然笑了笑,鬓角银发抖动。 “我不能跟你回去,十万军马就列在帐外,羌戎数十万大军就在长城以北,他们随时都会反扑凉州。”石缺抬起头,直视铁恨,“我,一定要回凉州!” 铁恨又笑了笑,笑声里不尽苍老之意,反手拉下背上的包裹,摔在断案之上。一沓不知被水火浸染多少次的纸页散开来,有的已经破败得不成样子。铁恨捻起一张,提到石缺面前,赫然是一张画像。“这是三十六年前你的画像,三十六年,三十六张,你的画像也渐渐长出了胡须,有的会肥一些,有的会瘦一些。” “大将军?三军兵马总指挥?征战边塞,赫赫战功?石铁镇一千二百三十八条冤魂,他们的名字个个都写在这里!”铁恨猛一拍案,纸张散落一地。 石缺没有说话,那一刻他没有想起塞外征战的旌旗,却想起了多年前大雨倾盆一夜。阳光透过帐顶的缝隙落下来,洒在两人之间,就像是一条河。 “我一定要回凉州!刺秦!”石缺大喝一声,突然发力,格开铁恨腰刀,刀尖向下划一个弧,又猛力上挑。弹指间铁恨执刀向前,也是一式“刺秦”,挑在了石缺右肩,带出一溜儿血丝,而自己右肩亦是一阵剧痛。 血很快就浸透了衣服,滴滴落在沙地上,顷刻间便凝成黑色。 当年我们幼时,也是这样进招拆招吧?铁恨默然立在那里,刀刃白一片红一片。图穷匕现了,秦王还是没有杀掉吧?接下来呢?该是渐离击筑了吧? “击筑!”两人几乎同时发招,两只刀乒乒乓乓碰撞了十数次,只有一团光影。“劫齐!”石缺的刀刺在铁恨左臂,可是铁恨却不知怎么转到了石缺背后,刀明晃晃横在石缺颈间。石缺颓然,刀也应声落地。 铁恨扫视了一遍帐中,沉声某游戏:“石缺,你可认罪否?”石缺看了看部下,摇了摇头,又点了点头。 他就这样抵着他,一步一步走往帐外,每一步都走得极重。三军自动让开了一条路,黑压压的人群,黑压压的人头。两个浑身是血的古稀老人,就这样渐渐走离了人群,也走离了历史。 关于铁恨,其实《武林逸事》仅寥寥数语,太多太多的情节都在一代一代的传承中丢失散落,也许有的情节还会相互矛盾。有时候我也不知道我经过的那一个槐树极多的地方,是不是就是昔日的石铁镇;不过那里确实有一个高台,大概是***斩杀钦犯的菜市口。 年轻的时候,我也曾偷走刑部几捆关于石铁镇的卷宗,可惜都是残缺不全。是呵,太远太远了,远得让人怀疑坚持到底有没有意义。 “铁恨者,江南缁衣捕头,素有肝胆,与石缺交善。昔南北斗于石铁镇,缺失父母,大恸。缺性耿介,及长,阴使人布讹,至骚乱。时大雨灌河,复封南北二山,死者逾千也。又三十六载,拜征北大将军,恨千里缚于凉州外。斩于废墟。” 那时应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正午,铁恨穿上官衣,给石缺斟了碗酒。 槐花也当落了一地。 铁恨说,我后来回来过,看了南山,那里的出口都填满了千斤巨石。 石缺说,是我做的。 对话应该是这样吧。 然后铁恨提刀,刀落下去,花落下去,人头也落下去。 结局也应该如此。 师父,你们的小妖精生出来没有嘛? 胡说,为师只是送去一抔清水而已。 海上的风很大,女孩在潮水里踢踢踏踏。少年坐在沙滩上,看着远方,身后是一匹白马。 我们要从海上回去么? 废话,难道你要飞回去不成? 所以说你就只送了一个装满水的水囊给师娘? 恩,我把她喊出来,对她说,这是带给你的。 她呢? 她笑着问,你可好?我说很好。少年站了起来。 哎,哎,所以说师娘其实已经不是师娘了。少女继续在水里踢踢踏踏,两根马尾在脑后摇来摇去。 她说她想念家乡的水啊。少年轻轻地说。 船来了船来了。女孩雀跃。 两人踩着软软的沙滩,朝着白帆走去。女孩牵着白马,少年抱着长剑踏步走在前面,白衣胜雪。 师父,你说这世上真的有肝胆皆冰雪的人吗? 会有啊,在将来,在过去,也在现在。 海客乘天风,将船远行役。 譬如云中鸟,一去无踪迹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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